在歐洲,我有兩個永誌不渝的朋友,每年只要寒冬飄雪以及驕陽夏暑時節,心裡就嚷嚷著:「該是去看好朋友的時候了」,這兩個好朋友就是冬日的阿爾卑斯山以及夏日的多羅米提山,其實這兩座山是父子關係,因此寒冬時我們總是去爸爸級,比較壯闊的阿爾卑斯山上滑雪翻滾,夏天則在俊朗的兒子級多羅米提山區(Dolomites)健行騎車野餐。

一年見兩次朋友的心情總是令人緊張又期待,尤其他們對我而言可是新朋友,對歐洲人來說,是從小到大陪伴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,幸好我發現高山上美食特別多,位於南提洛區(South Tyrol)的多羅米提山更是橫跨奧地利與義大利,結合義大利精緻飲食藝術與德奧粗獷原野生活,讓我一下子就跟這個新朋友混熟了,並且不分四季地,想要天天來看它。

新朋友並沒有端出隆重氣派的大餐收買人心,然而當我一踏進南提洛區,搖下車窗深呼吸,空氣處處飄散著烤木材的香味,木炭香糅進了肉香以及穀麥,多層次的香氣搭配著眼前青山綠樹藍天,以及廣袤的蘋果樹林,幾位登山人圍著路邊木頭小桌子邊喝著啤酒、邊啃著麵包與火腿,還沒進入山區,禁不起香氣引誘的肚子發出抗議聲,決定下車問問登山人打牙祭的好地方,曬得皮膚紅紅的登山老婆婆們,手指一致指向停車場邊的小吃攤──Mountainer Imbiss。 A true bread maker.

像小木屋般的「Mountainer Imbiss」是一個賣地方小吃特產的亭子,位在古鎮Klausen的入口處,也是當地人登上高山修道院的起始與終點站,因此常常圍著村民在此開講閒聊,偶爾還唱歌拉琴助興,我問登山婆婆這裡甚麼東西非吃不可,登山婆婆說:「麵包」,結果她一說麵包,旁邊的奧地利登山客也連忙點頭附和:「喔!茴香麵包」,把手指放在唇邊輕吻並做了一個yummy的戲劇性動作。

茴香麵包聽起來就跟這個地方很速配,一股來自大地自然的香草氣息不禁從大腦滋生,趕緊跟堆滿笑容的小販先生點一份茴香麵包、煙燻火腿肉及啤酒;我真的無法形容那個滋味,只記得端著麵包火腿坐在戶外的亭子裡,山上的雲帶來水氣,飄起一絲絲沁涼雨露,茴香麵包裸麥有彈性的口感還在嘴裡嚼動,茴香氣息搭配木頭煙燻過的火腿香氣,像是香草仙子們在鼻子裡開舞會散場後吐出的芳香,雨露漸漸變大,路人紛紛走到亭子下避雨,只有我們因為太感動於手中食物的精巧,竟然無視於天雲變色,無感於逐漸淋溼的身體。 South tyrol bread

小販先生看我們吃得高興,雲氣一飄雨一停,便跟我們討論起茴香麵包;原來在南提洛區的麵包特色,是以裸麥添加香草自然發酵後,用炭火窯烤出來,再放在木頭架上風乾,這種裸麥麵包的風氣在這裡已經風行好幾百年了,即使工業麵包盛行,歐洲麵包業曾經歷一段不算短的黑暗時期,超級市場柔軟沒有彈性的白麵包,方便了忙碌的現代家庭,許多人對於有嚼感有層次芳香的鄉村式麵包不再感興趣,可是當他們來這裡走一趟,吃過傳統手作麵包,了解到大地賦予我們食物的奧妙,紛紛棄白麵包改食黑麵包,加上近年來高纖食品抬頭,曾經是最貧窮也最賤價的裸麥麵包,竟成了最時髦的布爾喬亞階級食品,這些卻是南提洛區的居民每日基本糧食呢!

南提洛區的裸麥麵包不僅僅只有茴香口味,添加芝麻、核桃果仁、葡萄乾、橄欖以及香草等等義大利風味皆有,但是「登山人小吃攤」的麵包主要為了搭配這裡的特色木箱燻烤火腿(speck),而堅持只做茴香味兒,尤其speck培根火腿的風乾方式,與茴香麵包相近,因此許多麵包店還發展出一種近似餅乾的硬脆麵包,由於可以保存良久,是許多登山人背包裡的必備品。

我想起也居住在義大利南提洛區的登山作家梅斯納(Reinhold Messner),這位以「公平」不藉外力——像氧氣桶與衛星通訊系統著稱的登山專家,在自傳中提到︰「登山是為了遠離塵囂不為『破紀錄』,是為了追求內心的安詳,因此最簡單的裝備最不破壞自然的方式登高,一袋紮實香醇的裸麥麵包、一瓶水,就能遁逃到深山荒野與大地共同呼吸……」,而這也是我在南提洛區旅行時,處處所見當地人的生活方式。

雖然我所追求的不一定是遠離塵囂,但是與自然同步呼吸的旅行,是我年年來到南提洛區的真正目的,尤其每天早上向「Mountainer Imbiss」買一大塊茴香麵包、200公克煙燻香草切片火腿、一瓶產地紅酒以及幾塊當地酪農出產的乳酪,用盡身體的能量爬到深山幽靜處,吸盡森林芬多精後,疲倦了,便找一棵足以遮陽的大樹,有張長凳子更完美,將食物攤在草地上野餐,山上的純淨空氣與流過汗後的身體結合,胃口總是特別好,而且這樣的美食,珍貴之處在於,它絕對是無法成為旅行紀念品帶回家,只有在當地親身體驗與山同食,以味蕾感受當下之美好感動。

第一眼看到多羅米提山時,覺得有點畏懼又有點眼熟,懼怕是因為它高聳入天、參差不齊的山脈,很像黑熊齜牙咧嘴露出的尖牙齒,而似曾相識的熟悉感,總覺得來自某幅風景畫,後來在小販先生提醒下,才恍然大悟,原來,這正是達文西名畫「蒙娜麗莎的微笑」,蒙娜麗莎後面的背景山脈啊!還好,組織所謂「達文西解碼」的旅遊團,似乎還沒發現這個祕密,使得這個山區清幽依舊,登山人的純淨以及與世無爭仍舊保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