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炎炎的陽光,對於九月的比利時歐朋市(Eupen)實在是一種無比的奢侈,大多數的人為了捕捉一年中所剩無幾的溫暖陽光,紛紛走向戶外,倘佯在綠草樹蔭陽光下,脫下外衣換上細肩帶背心,任由蝴蝶飛蟻在身上輕吻﹔一片片樹葉自天空慢慢飄到窗前,祖父約翰打開窗戶,輕拂掉這些樹葉,看著熙熙攘攘的歡笑人群,關上窗戶,繼續回頭讀著書報,對於窗外所發生的一切,一點也不為所動。

比利時東部的歐朋市,是比利時唯一說德文的城市,二次世界大戰以前歐朋市人是德國人,二次大戰後歐朋再度歸化為比利時,祖父約翰出生於戰前的歐朋市,年輕時身分證上的國籍欄填的是德國人,自己也過著像德國軍隊般整潔有序的生活,在一所中學裡擔校務長工作,把學校當作軍隊般管理,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一丁點帳目,全都在他嚴密的管轄中,整齊乾淨從未疏失。

祖母安妮是從德國濛夏鎮(Monschau)來的少女,兩個德國青年相戀結婚,當時原本是天經地義的事,沒想到二次大戰爆發後,比利時與德國成為敵人,歐朋市這個處於邊境的夾心餅也成為左右難為之地﹔戰後德國宣佈將歐朋市還給比利時(統治了一世紀後),並讓濛夏成為德國古蹟保護區,而祖母安妮在嫁雞隨雞的傳統下也和約翰一樣,順理成章的成了比利時人。

祖母的故鄉--濛夏Monschau

雖為比利時人,但無可避免的,祖父約翰仍將其德式軍人性格帶到家庭中,例如早上六點一定起床,晚上五點五十分一定用晚餐,餐具的擺設位置等等細節,也只有祖母安妮可以完全包容與體諒,三個兒子經常抗議並拒絕配合父親的食古不化,相較起來,祖母安妮是一個傳統的德國艾菲爾區濛夏女性,從不參與男人的高談闊論,總是安安靜靜的熬著湯,烤德國煎餅,還有玩弄一台老式的柯達機械相機。

極其排斥相機的祖父約翰,只有偶爾讓祖母安妮過過癮,充當她的模特兒,三個兒子長大後,自動相機也普遍了,經常想要為父親拍照或合影留念,總是遭祖父約翰拒絕,尤其是七年前自從祖母安妮過世後,祖父約翰毅然決然搬出家裡,不願和任何家人同住,即使兒子媳婦用盡辦法挽留他,也寧可一個人獨自住在教會安排的老人之家,安靜過著他軍旅生活般嚴謹的生活。

沒有了安妮的相伴,約翰哪裡都不想去,即使三位兒子的家﹔其實我們心裡知道,祖父約翰不願意出門是出於強烈自尊心作祟,他不願面對年老身體機能逐漸衰退的事實,佇著柺杖或坐著輪椅,他希望呈現給世人的永遠是那強硬巨人般的身影,即使他依然可以跨出步履,只是那顫抖微屈的肢體,依然令他不安。

想念父親的三位兒子只能利用假日探訪,即使探訪,祖父約翰嚴格規定三個原則,一是不可帶禮物,即使生日、聖誕節﹔二為一次不可超過四個人﹔三則一次探訪不可超過30分鐘,除此之外,吃飯睡覺期間拒絕訪客。不收禮物是因為祖父約翰對於物質世界已無欲無求,不超過四人探訪是因為祖父約翰的耳朵已無法辨清誰在發言,30分鐘是因為祖父的體力已無法負荷。

九月份時,趁著陽光仍然不息,我和外子抽空拜訪了祖父約翰,推開了門,和往常一樣他埋頭讀著書報,我從口袋裡拿出柯達數位相機,沒想到祖父此時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光彩,「是柯達的相機啊!」,祖父約翰一定想到祖母安妮的機械相機了,趁著外子正解釋數位相機與傳統像機差異時,偷偷的按了幾次快門,在祖父約翰不注意時,突然祖父約翰好像意識起了什麼,指著外面的花朵,「拍幾張外面的花吧!挺漂亮的花,不拍可惜了…」。

回到家後,利用電腦科技影像的結合技術,我們將祖父約翰與全家人放在同一張照片上,讓不出門也不和全家人相聚一堂的祖父,可以在一張照片上同時看到他所有的兒媳孫女們,在一張合成的影像處理照片上,重新享受他應有的天倫之樂。

就在祖父約翰生日的那一天,戰戰兢兢的,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,我們再度推開了祖父約翰的大門,雖然心理謹記著他的金科玉律,「不准帶禮物,即使生日」﹔我們依然遞上了那張家族合成照片,準備讓祖父約翰狠狠的痛罵一番吧。當祖父約翰看到照片時,臉上先是露出納悶表情,「這張照片怎會有我?」「我又什麼時候跑出去和你們拍照了?」然後想起我們曾經解釋過的數位相機功能,竟然哈哈大笑起來,看著每個人的身影,親切詢問家人近況,最後當然不忘責備一下我這個佈下一切善意騙局的罪魁禍首,「這是最後一次給你拍照的機會囉!下次不可以哦!」。

走出大門,真是鬆了一口氣,沒有被痛罵反而看到祖父約翰難得開心的笑容,下一次當然不會再替祖父約翰拍合成照了,而是要想辦法讓他無懼的跨出家門,真真實實的和我們一起在花園裡拍家族紀念照。

Ps.祖父約翰於2004年十月27日與世長辭,我們終究還是沒有機會把他誘拐出門,他一心一意只想要快快與祖母安妮重逢,終於的在八年後的這一天,兩人從此相伴共眠;對我而言,祖父約翰的過世象徵著一個時代的結束,他見證了歐洲現代史中最驚心動魄的景象之一,同時也讓從小到大沒有真正見過祖父的我,淺嚐了一小段祖孫情誼。

◎此文原刊載於中國時報浮世繪版。